伞

今天是我和团队来到郎溪县十字镇支教的第四天。

终于下了课，我一边看着队员们把小朋友一个一个送到来接的家长手中，一边思忖着明天的课程和安排。

我站到教室的大玻璃窗前，七月份的皖南正是黄梅时节家家雨。天空乌云满布，小雨淅淅沥沥，儿童服务站门口家长和孩子们打着伞或穿着雨衣，各种颜色在玻璃窗上的蜿蜒水迹中流动，恍惚间像城市夜晚的霓虹。

喧闹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，我回头看见忙碌了一天的队员们都已经坐下休息。偌大的教室里还有一个小女孩，怀抱着书包静静地坐在桌子前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。

我记得她，小彤，课上安安静静的，不太喜欢回答问题，下课了也从不和别的小朋友嬉戏。有时候和同桌聊天，有时候就一个人看着从图书室借来的绘本。

“要给你家长打个电话吗？”

她眨着眼睛看着我，“不用了老师，我爷爷不会忘记接我的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老师，爷爷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来，我现在能去图书室借本书吗？”

“可以啊。”

陪她借了书回到教室，她便安静坐下开始看书。教室里队员们都已经把东西收拾好，也在静静地等着外面的雨。雨没有变小的趋势，敲打在玻璃门上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，远处水稻田中升腾起一片雨雾。

我不由得想起我在乡镇上小学时的场景。小时候我很讨厌下雨天，乡下的路一到雨季就非常泥泞难行。校门口车水马龙：三轮车，摩托车，电动车，还有用各种方式避雨的行人和家长。雨水打在雨伞上、脚步踩进泥水里、此起彼伏的呼唤和交谈，各种车辆的引擎声。很难说是一个和谐的场面。

背着书包挤过放学拥挤的校门口，我看着裤脚上溅上的泥水，然后慢慢退回校门。熟悉的位置没有母亲的身影，我只好撑着伞默默退回到校门内小操场的台阶上。

母亲在县医院做护工，工作原因总是不能准点下班，有的时候也会让顺路的邻居把我先捎回家。但我那天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人，直到校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，我低着头走到角落里，不想让下班路过的老师们看见我。

雨渐渐变小了，终于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。她骑着电动车，脸从雨披中伸出来，几缕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头上。

“对不起啊，又来迟了。”

我坐上电动车后座，披上雨衣，心里隐隐有点潮湿。我知道母亲工作很累，父亲一直也不在家，但我还是忍不住为等待的这段时间，和在许多老师和同学的注视下的晦涩心事，而心生一丝埋怨。

天色渐渐变暗，这时她已经看完一整本绘本了。

我上前又问女孩：“你爸爸妈妈呢？”

“他们都在苏州打工。”

“我给你爷爷打个电话吧。”

“谢谢老师，我有手表呢，你看，我已经给爷爷打过电话了，他马上就来了。”

我点点头坐回凳子上。那天回家后，整个晚上都没和母亲说话。第二天母亲准时在校门口出现时，我还有点尴尬。我明明很清楚她不是故意晚到，但我总忍不住为此感到委屈。后来我慢慢长大了，从终于不用靠母亲上下学来接送，到离家千里之外一个人来上大学。小镇街道全铺上了柏油路，小学也搬迁了新校区。再也不会有撑着伞在泥泞中等候的孩童了。

此刻，我正面对着十多年前的自己。我们有相同，但也有很大不同。时代在改变，连雨也是。

女孩突然叫了一声：“爷爷来啦。”我从沉思中抬头，看见门外一个打着红色雨伞的老人。

“他是你爷爷吗？”

女孩点点头：“是的老师，我要走咯。”

我领她到门边，老人推开门走了进来，把伞合起来竖放在墙边，水珠顺着伞上的褶皱在地板上留下一圈小小的水洼，他没有继续往屋里走。

“小彤今天还听话吧？”

“嗯嗯，很听话，我还问她要不要给您打个电话呢。”

“让老师久等了，农村人，这突然下雨了，抢着把外面活儿做完，不然东西都糟蹋了。”

“雨下的真大啊。”我看着女孩签完名字背上书包。

“是啊，真是麻烦老师了。”

“没事没事，小彤很懂事啊，一直在自己看书。”

我一回头，女孩正在拽我的衣角。

“咋了小彤？”我蹲下身子。

“老师，我能把这本书带回家吗，我还没有看完。”

“小彤明天再来接着看好吗？”

女孩低下头若有所思。

“咋了小彤？小彤看来很喜欢看书啊。”

女孩点点头，然后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。

“小彤明天是来不了了吗？”

“不是的老师……我是想问……明天你们还来吗？”

我笑笑点点头：“当然，不过明天确实是最后一天了，小彤要记得来哦。”

小彤点点头，跑到爷爷身边，两个人牵起手。

老人打开门，撑开大伞，“小彤今天学了什么啊？”

我走到门口，目送两个身影走下台阶。

“小彤，给老师说再见。”

“再见老师！”

“嗯嗯，路上小心点。”

我微笑招手，雨还在下，空气中朦胧不清，队员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都站在我身后了。

小彤走到拐角，又回过头，使劲朝我挥手，

“再见大哥哥！”

然后一把红伞慢慢消失在视野中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这场雨又一次回到了我心里。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，许多朋友离开了，母亲变老了，看着我长大的祖母也去世了。比起小彤，那时候的我是多么不懂事。现在我才知道，门口总有人会等你，身后也有人注视支持着你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。

队伍里有两个农村同学曾经接受过大学生支教，而全国各地还有很多像曾经的我和小彤这样的孩子。他们如此珍视宝贵的亲情，也这样渴望小老师们的关怀。现在，我们把这份爱与期望，播种在郎溪县的小小乡镇，在这样一个雨季，等待伞下的花开。

（作者：梅启梦 张明鑫 姚良宇）